格鲁吉亚:深陷“地缘魔咒”与“东西困境”

  原标题:卅载云烟录|格鲁吉亚:深陷“地缘魔咒”与“东西困境”

  [编者按]

  苏联解体至今已30年,30年来,继承了苏联主要遗产的俄罗斯,以及因苏联解体而独立的那些国家,都在不断探索在后苏联时代的国家发展道路,以及自身在地区及国际舞台上的定位。苏联已成往事,但这些国家30年来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仍会不同程度受到苏联遗产的影响和制约。“西索观欧亚”专栏创作团队与澎湃新闻合作,自今日起推出“卅载云烟录”系列文章,选取五个具有典型代表性的国家,回顾它们这30年来走过的历程,并展望它们未来的发展。

  2021年5月26日,带着象征国旗“红白”彩带的格鲁吉亚军机划过第比利斯自由广场上空,格鲁吉亚举国庆祝独立30周年。格鲁吉亚总统萨洛梅·祖拉比什维利在庆典仪式上发表致辞,呼吁格鲁吉亚人民团结一致,珍惜来之不易的独立。然而,“独立”之中还有“独立”,阿布哈兹与南奥塞梯的政治地位问题直至今日悬而未决(编注:阿布哈兹和南奥赛梯是格鲁吉亚境内两个事实上独立但未得到国际普遍承认的政治实体),格鲁吉亚依旧被迫接受“国中之国”的尴尬处境。10月初亲西方的格前总统萨卡什维利被捕再次引发多方关注,格政局风波再起。资源禀赋丰厚的格鲁吉亚为何始终经济低迷?外交路线缘何摇摆不定?这或许和它的“地缘魔咒”与“东西困境”有关。

  格鲁吉亚经济的“地缘魔咒”:地理禀赋与经济兴衰

  格鲁吉亚地处东欧和西亚交界处,位于外高加索中西部。东连阿塞拜疆,西濒黑海,西南与土耳其接壤,南毗亚美尼亚,北接俄罗斯。自古以来就是西方和东方文明的交汇之处,又位于历史悠久的丝绸之路上,地理战略地位十分显著。

  格鲁吉亚自然环境优美,气候宜人,其西部有着长达308公里的黑海海岸线,陆上则分别被北部的大高加索山脉和南部小高加索山脉包围,境内囊括着从低地沼泽到温带雨林,从冰川和火山高原到半干旱平原等多样且丰富的自然景观。大、小高加索山脉阻隔了北方的冷气团渗透,又使其免受来自南方的干热气团影响。因此其西部低地地区全年相对温暖,东部山麓则在夏季凉爽潮湿,冬季多雪。丰富的降水,及形成于新近纪的山脊,造就了以帕拉瓦尼湖、卡察基湖为代表的众多高原湖泊和25000条大小河流,加之其境内从古新世至始新世中期活跃的火山结构所产生的砂岩层和热水矿床,使格鲁吉亚具有优质的水循环系统和地热能储备。这不仅润养了格鲁吉亚的肥沃土地,使其拥有优质的农业、旅游业自然禀赋,还带来了可观的水电供给量和地热能开发潜力。

格鲁吉亚:深陷“地缘魔咒”与“东西困境”位于格鲁吉亚茨卡尔图博已废弃的前苏联疗养院

  格鲁吉亚在苏联时期一直是闻名遐迩的官方疗养胜地。同时,作为苏联计划经济下的亚热带农作物主要生产基地,格曾控制着苏联90%以上的茶叶、柑橘类水果、花卉和烟草种植,以及市场占有率高达50%的优质葡萄酒产业。在寒冷的苏联内陆,格鲁吉亚几乎可与日光浴、温泉、葡萄酒、茶叶和亚热带水果划上等号。不论其产品还是服务,繁荣的经济景象绝大多数都依赖苏联内陆的需求,反过来它的大部分制成品都依赖后者。葡萄酒和柑橘类水果使格鲁吉亚生产商占据了有利的地位,从而在经互会(苏东集团经济组织)的贸易系统供给链中具有很强影响力,即使在限额配给制度下仍能够持续获得可观的贸易收入。

格鲁吉亚:深陷“地缘魔咒”与“东西困境”格鲁吉亚葡萄酒

  自1921年加入苏联到上世纪80年代初,格鲁吉亚各项经济指标发展势头良好,平均受教育水平高于苏联其他地区,人均储蓄量是苏联均值的两倍。凭借着持续的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水平的显着提升,格鲁吉亚曾在1965年被第二度授予列宁奖章。

  然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优势虽然造就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格鲁吉亚的几度经济繁荣,但高度依附于生态系统和苏联指令经济供给系统的脆弱经济结构却也在政治变迁带来的安全困境中饱受创伤。自1989年以来,格鲁吉亚经历了几个阶段的经济改革,苏联解体使格鲁吉亚处境变得尤为艰难。解体问题衍生出的阿布哈兹冲突和奥赛梯内乱更是令格鲁吉亚雪上加霜。

  根据苏联中央统计局数据,1980年代阿布哈兹在格鲁吉亚苏维埃共和国的生产值占比为12%,同时也是柑橘类作物的最主要产区,失去其控制权对格鲁吉亚经济挫伤巨大。此外,族群冲突和改革造成的混乱导致了格鲁吉亚全国范围内的农业弃废耕问题,同时由于来自苏联饲料供应的中断,格山区的畜牧业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从1990到1994年,该国实际GDP下降80%,工业和农业产值分别蒸发了83%和63%,旅游业则彻底陷入停滞。同时,由于不再拥有苏联向东欧集团的转口市场,格鲁吉亚失去了大部分海外贸易订单。

  2003年玫瑰革命之后,格鲁吉亚开始从1990年代的衰退中恢复,新政府实施了广泛而全面的改革,涉及该国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经济改革的目的是在私营部门发展的基础上实现经济自由化和提供可持续的经济增长。萨卡什维利政府建立有吸引力的自由商业环境,促进了外国直接投资大量流入该国,大幅提高了经济增长率。2004-2007年,其年均GDP实际增长率为10%,2007年达到12.3%的最高水平,经济规模扩大了35%。

  然而好景不长,2008 年与俄罗斯之间围绕南奥塞梯的冲突又一次使格鲁吉亚发展遭遇冲击,强劲经济增长势头就此一蹶不振,长期处于缓速增长,并在此后十年间增长率再也没有恢复到7.5%以上。

  自然禀赋带来的产业结构和贸易传统似乎成为当今格鲁吉亚的一个主要弱点。除了俄罗斯和其他后苏联国家,还有谁更需要格鲁吉亚葡萄酒、柑橘类水果、矿泉水和旅游服务?加之北美和欧洲消费者对格鲁吉亚品牌并不熟悉,类似的产品和旅游服务在南欧和地中海很容易获得高品质的替代品。独立以来的武装冲突和俄格交恶曾几度对格鲁吉亚脆弱的经济繁荣造成了较大损害。

格鲁吉亚:深陷“地缘魔咒”与“东西困境”格鲁吉亚水果

  尽管在萨卡什维利统治期间格鲁吉亚经济确实整体增长,但他在2012 年和 2013年政党与总统选举失利仍然说明了一个问题,“经济和失业是迄今为止格鲁吉亚选民最重要的问题”,选民们似乎仍愿意看到一条更加和解的路线,在莫斯科恢复对格鲁吉亚的农产品重新开放的同时,依靠安定的政治环境来提振服务业经济。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格鲁吉亚的发展与地理环境息息相关,又极度敏感,很难承受地缘政治争夺与博弈所引发的安全困境。

  格鲁吉亚政治的“东西困境”:身份认同与外交选择

  阿布哈兹是格鲁吉亚经济结构中的重要一环。阿布哈兹位于格鲁吉亚西北部,茶叶、烟叶、葡萄产量很大,是格鲁吉亚亚热带经济作物生产的重要基地。阿布哈兹首府苏呼米是黑海东岸的一大主要港口,长达210公里的平缓海岸线赋予其得天独厚的航运条件。在苏联时期,阿布哈兹是令人梦寐以求的旅游目的地,气候宜人,基础设施发达。

  由于阿布哈兹相较格鲁吉亚其余地区更为富裕,在苏联三级财政制度中,阿布哈兹往往需要给予格鲁吉亚更多的财政支持,但假如加入俄罗斯,那么这种情况便不会出现,相反阿布哈兹地方政府也会保留更多的财政预算。此外,在苏联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体制下,阿布哈兹虽与俄罗斯在地缘上毗邻,却无法自主地与相对富裕的俄罗斯发展经贸关系,因而阿布哈兹认为脱离格鲁吉亚加入俄罗斯在经济上更有利可图。

  另一方面,阿布哈兹族自称阿普斯瓦人,操阿布哈兹语,属高加索语系阿布哈兹-阿迪盖语族。格鲁吉亚族则自称卡尔特维尔人(旧译乔治亚人),操格鲁吉亚语,属高加索语系卡尔特维尔语族。阿布哈兹在公元8世纪形成阿布哈兹民族,并建立了阿布哈兹王国,975年被并入格鲁吉亚。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阿布哈兹再次成为独立的公国。此外,阿布哈兹居民,尤其南部居民大多信奉伊斯兰教,且部分地区还残存有诸如信雷神、铁匠神等古代多神教信仰。格鲁吉亚人则大多信奉东正教,少数人信仰基督教(主要是格鲁吉亚正教教会派)。双方在民族、文化、宗教等方面本身就存在一定的差异。

  以往阿-格民族在文化和传统上的不同尚可被苏联整体不错的经济发展形势所掩盖。但在1980年代中期以后,苏联经济发展陷入停滞,阿布哈兹与格其他地区之间的经济发展差异也逐步扩大化。由此,双方之间的经济剪刀叉加剧了彼此在角色定位和认知层面的分歧,这也是为什么阿-格民族冲突会在苏联经济崩塌之际集中爆发的主要原因(编注:1992-1993年爆发阿布哈兹战争,格鲁吉亚军队的败北使阿布哈兹获得实质性独立)。

  与阿布哈兹一样,在身份认同上与格鲁吉亚存在差异的地区还有南奥塞梯。奥塞梯人一般被认为起源于阿兰人。在13世纪、17世纪,以及19世纪和20世纪,奥赛梯人曾有过四次越过高加索山脉迁往格鲁吉亚的移民潮。由此奥赛梯人被高加索山脉一分为二,在高加索山脉北部的是北奥塞梯人,在南部的是南奥塞梯人。在苏联时期格鲁吉亚政府治下,南奥塞梯享有一定的自治权,被允许在学校教授奥塞梯语。格鲁吉亚民族矛盾最激烈的地区便是南奥塞梯,1918~1920年间南奥塞梯成为格鲁吉亚政府与奥塞梯反抗军的战场。原本南奥塞梯曾试图在格鲁吉亚境内取得联邦主体地位,但在尝试未果后,便萌生了与同源同种的北奥塞梯合并加入俄罗斯联邦的想法。随着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1980年代开始推行的“公开性”和“民主化”改革,南奥塞梯出现了分离主义运动。自1991年格鲁吉亚独立以来,南奥塞梯与格鲁吉亚之间的军事冲突不断。2008年的俄格战争,最终使得南奥塞梯获得了实质性独立,然而与阿布哈兹一样,直至今日南奥塞梯的政治地位问题依然悬而未决。

格鲁吉亚:深陷“地缘魔咒”与“东西困境”俄格战争期间的俄军

  地缘政治引发的大国博弈同样也对格鲁吉亚的分离主义问题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中关键的一支力量便是俄罗斯。北约东扩为俄罗斯带来了巨大的安全压力,而格鲁吉亚又处于俄罗斯与西方地缘政治博弈的最前线,关乎俄罗斯在外高加索地区的安全。但是格鲁吉亚首任总统加姆萨胡尔季阿却拒绝加入“独联体”,积极向西方国家靠拢,这势必将引发俄罗斯的极大不满,而阿布哈兹与南奥塞梯的分离主义问题便给了俄罗斯牵制格政府的有力抓手。

  为保“阵地”不失,俄罗斯采取“两步走”战略。首先在加姆萨胡尔季阿与谢瓦尔德纳泽权斗之时,利用阿布哈兹问题逼迫加姆萨胡尔季阿的继任者谢瓦尔德纳泽加入“独联体”,推动并以维和部队的名义进驻阿布哈兹,推动该地区实质独立。与此同时,又借此帮助对俄立场较为温和的谢瓦尔德纳泽战胜加姆萨胡尔季阿武装,可谓“一石多鸟”。此后直至2003年玫瑰革命爆发之前,俄格关系一直较为稳定。亲西方派的萨卡什维利上台后,开始坚决推动格鲁吉亚加入欧盟与北约,挑动了俄罗斯外高地区的外交底线。2008年萨卡什维利轻信美国的“口头承诺”,试图收复南奥塞梯,这给了俄罗斯利用南奥塞梯分离主义发动俄格战争的机会,自此南奥塞梯脱离格鲁吉亚自治。

  格总统马尔格维拉什维利(2013~2018年在任)上台后,想要恢复与俄罗斯关系,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经济。俄罗斯是格鲁吉亚重要的出口贸易国,尤其是酒、农作物等,此外到格鲁吉亚旅游的俄罗斯人也占比较大,若能解除此前的经济封锁,定能给格鲁吉亚带来发展。2012年12月,俄格双方才有了南奥塞梯战争后第一次正式双边会谈。矿泉水和红酒禁令于2013年解除。据估计,2018年,格鲁吉亚出口到俄罗斯的红酒达5000万瓶,有140万俄罗斯人到格鲁吉亚观光,而旅游业收入占格鲁吉亚GDP的8%。

  2018年祖拉比什维利当选格总统后也公开宣称格鲁吉亚首先要“在不激怒俄罗斯的前提下,继续推动格鲁吉亚加入欧盟和北约”。由此可见,格鲁吉亚的政治精英在经历一系列动荡战乱之后开始明白,格在安全和经济发展方面依然摆脱不了对后苏联空间的依赖。过于亲西方或亲俄的外交路线都不能为国家的社会经济发展提供安全稳定的外部环境。

  然而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俄格战争的梦魇在格鲁吉亚人民心中挥之不去。俄格关系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刺痛格鲁吉亚人民的敏感神经。2019年6月20日,俄国家杜马议员、东正教议会大会主席谢尔盖·加夫里洛夫在第26届东正教议会论坛全体会议中率先发言,但仅仅因为他坐在格议长科巴希泽的座位上,用俄语发表演讲,便导致当日晚在第比利斯的魯斯塔韦利大道上爆发了大规模的反俄游行,引发俄格关系动荡。

格鲁吉亚:深陷“地缘魔咒”与“东西困境”2019年6月23日,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当地民众抗议俄罗斯代表参加东正教国家议会论坛。

  2018年相关调查显示,85%格鲁吉亚人认为俄罗斯是“政治威胁”。2019年1月美国智库国家民主研究院发布的民调数据显示,78%的格鲁吉亚人支持加入北约。格鲁吉亚政府一方面要照顾本国民众情绪,另一方面又要规避俄格爆发新的矛盾。这就使得格鲁吉亚面临着尴尬的“东西困境”,稍有不慎便会乱象再起。

  两重困境下格鲁吉亚政治精英面临艰难抉择

  在地缘政治中,自然资源禀赋优越、战略地位重要的国家往往陷入“地缘魔咒”之中。这一点在对第一、第三产业极为依赖的格鲁吉亚身上尤为凸显。安全稳定的外部环境是保障经济发展的前提。在“东西困境”之下,唯有平衡、温和的“骑墙式外交”才是格鲁吉亚当局的合理选择,这也是后续两届总统无一例外都延续这一外交路线的根本原因。

  对俄罗斯而言,俄格战争同样也加速了后者脱离“独联体”,积极向北约靠拢。为避免进一步刺激格民族情绪,俄罗斯开始依托东正教对格鲁吉亚政坛实施影响。但在2021年9月13日,格鲁吉亚媒体披露了高级神职人员涉嫌为俄罗斯从事间谍活动的丑闻事件。萨卡什维利被捕后,格鲁吉亚西部城市也爆发了示威游行。由此可见,在汹涌的反俄民意与实际的国家利益之间,格政治精英时常面临艰难地抉择,并时刻牵动着脆弱的俄格关系。阿布哈兹与南奥塞梯的政治地位问题虽被短暂搁置,但在未来是否又会再次成为外高加索地区的“火药桶”?后续局势如何发展,仍有待多方关注。

  (沈亦豪,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娜多·古尔格尼泽,复旦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外高加索国际关系学院助理研究员;王思羽,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师资博士后)

责任编辑:张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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